2018年伊始,真格基金創始人徐小平在500人的內部微信群發布了“不要外傳”的講話,成為一時的網絡熱點。他表示,區塊鏈是一場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偉大技術革命,將會比互聯網、移動互聯網來得更加迅猛、徹底,號召大家學習擁抱這場革命。
區塊鏈是比特幣等加密貨幣的底層技術,隨著近兩年比特幣價格狂飆突進,這一概念也一竄而紅,成為繼物聯網、可穿戴式設備、虛擬現實、人工智能之后又一技術熱詞與投資熱點。區塊鏈本質上是一個去中心化的分布式賬本數據庫,具有不可篡改、不可偽造的特點。而加密貨幣是區塊鏈技術目前唯一具有規模的應用。
2017年是比特幣價格暴漲暴跌的一年。2016年年末,比特幣收盤價僅為972美元,隨著各類首次代幣眾籌(ICO)的涌入,比特幣價格躥升,在經歷幾輪過山車式的波動后,于2017年12月中旬首次突破2萬美元大關,隨后掉頭向下,截止至2018年2月6日,國際市場上的比特幣價格已經跌到6500美元以下。
加密貨幣的源頭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這場延宕至今的危機讓世人切膚感受到,當今世界的貨幣與金融體系是多么的脆弱與不靠譜。而有人對此開出的藥方是徹底革新現行貨幣體系,創造一種去中心化的貨幣。基于區塊鏈技術的比特幣誕生于2009年,它允諾了一個不受央行和任何金融機構控制的貨幣體系,而且具有匿名安全、全球通用、總量恒定等優點。
在不到10年時間里,在發燒友和資本的追捧下,比特幣價格漲了數百萬倍,這場熱潮到底是革命的前兆,還是資本的泡沫?
貨幣的價值來源
在理解加密貨幣的價值之前,得搞清楚貨幣的價值來源。
英國金融服務管理局前主席阿代爾·特納(Adair Turner)在世界報業辛迪加(Project Syndicate)撰文認為,在現代經濟中,貨幣之所以具有實際的價值,是因為政府認可其作為支付稅款和發行債務的手段,央行調控了國家和私有銀行系統貨幣總量的增長速度,維持較低和穩定的通貨膨脹率。在這個意義上,貨幣的價值與經濟功能根植于發行方——國家及其機構的權威。
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和國際事務教授哈羅德·詹姆斯(Harold James)也認為,貨幣是社會結構的一部分。對于人類文明的大部分歷史來說,它提供了人與政府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交換信任的基礎。它幾乎一直是一個主權的表達,私人貨幣非常罕見。
簡而言之,他們認為,現代貨幣必須有國家或其他公共機構背書才能成為貨幣,否則只不過是廢紙或代碼。
比特幣與區塊鏈熱潮是一個全球性事件,而比特幣隱然要對抗的對象——中央控制的貨幣體系對此作何反應?目前各國政府對比特幣的態度主要分為四類:德國、日本、菲律賓將其視作數字貨幣,也就意味著其不僅合法,而且具有部分貨幣屬性,但由于沒有發行主體,其幣值無人背書,其中日本是目前全球最大的比特幣交易市場;將其視為“商品”或“資產”,具有合法性,但不具有貨幣屬性;未承認其合法性,也未完全禁止;立法禁止,如泰國、厄瓜多爾。
除了日本等少數國家,目前各國政府中,比較寬容的態度將加密貨幣視作合法的資產,但并不承認其貨幣屬性。加拿大央行副行長卡洛琳·威爾金斯(Carolyn Wilkins)在2017年11月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加密貨幣并非是真正的貨幣形式,但她承認,比特幣本質上是一項資產,或者是一種安全措施,所以也應該只被視為資產或安全措施。但是,悖謬的地方在于,比特幣之所以成為“資產”,是因為它做出了成為“貨幣”的允諾。歐洲央行副行長維托·康斯坦西奧(Vitor Constancio)在2017年9月警告,比特幣不是一種貨幣,而是一種泡沫,如同17世紀的荷蘭郁金香泡沫一樣。這話的意思是,人們雖然知道它沒有相應的內在價值,但價格仍在瘋漲,大家都在賭自己不是最后接盤的那個“傻子”。
但是,既然加密貨幣要革現行貨幣體系的命,那么恐怕不能根據現行貨幣的定義來評判它。加密貨幣的初衷正是通過去除國家的影響從而擺脫中心的控制,締造一個去中心化的貨幣體系。現行貨幣是依托國家權力而形成的社會建構,那么如果一部分人達成共識,接受加密貨幣作為交換手段,這部分共識能否替代國家完成這一社會建構?雖然包括維珍航空在內的諸多知名企業以及諸多零售商已經開始接受比特幣支付,然而,即便情況繼續樂觀發展,加密貨幣也是被限制使用范圍,不具通貨效力的,依托的共識相當脆弱,幣值穩定更無從談起,難以履行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貨幣基本職能,作為價值貯藏手段也是不合格的,很難形成如其所宣稱的革命性效果。
但是,發揮想象力假設一下,出于某種原因,某種現存加密貨幣如其允諾的那樣取代了法定貨幣呢?那恐怕是一個比較可怕的場景,以比特幣為例,其總量為恒定的2100萬枚,然而目前“開采”超過80%,大量比特幣積聚在少數人手里,那么也就意味著這部分人將掌握了社會的絕大多數財富,這不啻為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最為暴烈的一場革命與財富再分配,并將導致遠超當下的貧富差距。“舊勢力”恐怕抵死也要防止這種“革命”發生。
所以,即便未來新的貨幣體系建基在區塊鏈技術之上,也不會從現存的加密貨幣中挑選,那么比特幣們成為“貨幣”的允諾要落空了,隨之,它們作為“資產”的基礎也就大打折扣了。(其匿名交易、無手續費等特點,還是有具體用途的,不能說毫無價值。)
總量恒定=無通脹風險?去中心化=不受操縱?
中央控制的貨幣體系濫發導致通貨膨脹,讓老百姓手中的財富貶值進行變相剝削,而加密貨幣的設計則隱含了一個更加公平的愿景,因為其貨幣總量恒定,并不受人為控制,所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通貨膨脹問題。
紐約大學斯特恩商學院教授努爾·魯比尼(Nouriel Roubini)認為,比特幣擁有2100萬的穩定供應量,因此不會像法定貨幣那樣貶值,這根本是一個錯誤的前提。這種說法顯然是欺詐性的,因為它已經分成了三個分支:Bitcoin Cash、Litecoin和Bitcoin Gold。此外,數百種其他加密貨幣每天被發明出來,還有被稱為“首次代幣眾籌”(ICO)的騙局,這些詐騙主要是為了擺脫證券法監管而設計的。所以,“穩定”的密碼正在創造貨幣供應,并以比任何大型央行都快得多的速度讓它貶值。
魯比尼繼續分析道,如果穩定供應的比特幣真的逐漸取代了法定貨幣,那么所有商品和服務的價格指數將持續下跌。隨著時間的推移,以比特幣計價的任何名義債務合約的實際價值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上升,從而引發債務通貨緊縮。根據美國經濟學家歐文?費雪(Irving Fisher)的說法,正是這種通貨緊縮引發了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
而在現實層面上,目前比特幣的價格在一天之內可以波動20%-30%。就像典型的金融泡沫一樣,投資者在購買加密貨幣時不會用于交易,而是期望它們的價格上升。事實上,如果有人真的想使用比特幣,會發現很難花出去。而且它的生產方式——計算機“挖礦”需要耗費大量能源,并且毒害環境,完全稱不上是低成本的貨幣形式。根據《左翼商業觀察家》(Left Business Observer)編輯道格·亨伍德(Doug Henwood)的說法,比特幣“挖礦”的耗電量可能相當于300萬個美國家庭的耗電量,其主要“礦區”位于亞洲,使用的多是煤電,所以這是一樁相當“不清潔”的生意。
魯比尼認為,到目前為止,比特幣唯一的真正的用途是促進諸如毒品交易、逃稅、避免資本管制或洗錢等非法活動。毫不奇怪,G20成員國正在共同合作,強制所有產生收入或資本收益的交易進行報告,從而規范加密貨幣,并消除它們所謂的匿名性。
哈羅德·詹姆斯更進一步地對新技術被操縱或濫用表達了擔憂。他認為,除非一個貨幣已經被政府認證,否則不太可能被完全信任,但是,它同樣可以成為世界各地政治交戰者的天真和輕信的玩物,也能成為金融領域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而詹姆斯強調,比特幣泡沫已經到了可能影響全球的地步了,目前的資本狂熱讓人想起2007年至2008年全球金融風暴前夕的場面。
根據道格·亨伍德估算,在2017年12月26日前后,峰值跳水后的現存比特幣總市場價(2610億美元,單價15625美元)仍比同時的花旗集團市值大了三分之一,略低于富國銀行(Wells Fargo)。
然而,阿代爾·特納卻沒有那么憂慮,他認為雖然比特幣沒有什么實際的經濟用途,但是,個股或特定商品的繁榮與蕭條一般不會造成宏觀層面上的影響,甚至整個股票市場的巨大波動有時候也只會對整體經濟增長產生輕微的不利影響,比如1998年至2002年的納斯達克股市動蕩。相比之下,房地產的繁榮與蕭條歷來才是最危險的,加密貨幣的總值仍然只相當于全球房地產財富的一小部分,其泡沫破裂影響宏觀經濟是言過其實了。
比特幣的政治抱負
在比特幣之前,對無國籍貨幣的期望被寄托在黃金身上。較之比特幣,黃金在價值貯藏方面的表現還算不錯,黃金價格每天波動不到1%,盡管如此,還是比被冤枉的美元更不穩定。
道格·亨伍德在《雅各賓》(Jacobin)雜志撰文寫道,盡管如此,關于黃金的幻想——“客觀的”、由市場決定、不受國家干預的價值衡量標準——仍然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凱恩斯稱之為“保守主義者的工具”,因為他們喜歡緊縮政策,而黃金能夠保值。今天,比特幣在賽博自由至上主義者(cyberlibertarians)那里扮演了一個類似的圖騰角色,這些人不僅熱愛金錢的無國籍狀態,而且熱衷于“顛覆”其權力,比特幣是無政府資本主義的一部分。
亨伍德繼續寫道,匿名的比特幣提供了購買毒品和武器的半安全方式,雖然不得不懷疑國家安全局真的難以追查。但除了匿名以外,比特幣并沒有解決什么問題。而一旦政府強制監管,那么籠罩其上的無政府主義魅力將煙消云散。
比特幣沒有什么實際價值,但它確實帶有政治抱負,撇開那些眼里只有錢的企業家和投機者,比特幣的政治目標是一個去中心、無國籍、競爭性的世界貨幣體系。
競爭性貨幣,結束國家對金錢的壟斷,一直是“右翼”的夢想。在1976年的一篇論文中,弗里德里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主張允許多種貨幣在個別國家內流通,競爭將導致人們使用最穩健的——也意味著最緊縮的貨幣,并緊盯著政府通過通脹擺脫困境的企圖。這也就意味著在經濟危機下沒有任何財政或貨幣政策刺激,只要順其自然即可。
加密貨幣將是競爭性貨幣概念上的一個進步——臨時提供的貨幣甚至可以挑戰國家壟斷本身。事實上,這種實踐在19世紀的時候已經存在,當時各種小銀行發行的鈔票往往是毫無價值的。而政府貨幣已經被證明比其替代品——無論是黃金還是比特幣——穩定得多。但是,自由至上主義者及其在科技和金融領域的伙伴,作為比特幣的共同父母,總是將通貨膨脹視作國家剝削,這種擔憂就像對沖基金巨頭將加稅妖魔化為納粹德國回魂。
盡管比特幣作為貨幣失敗了,但作為投機資產卻聲名鵲起,原本還比較嚴肅的政治抱負已經不再重要,只剩下投機狂熱。最后,亨伍德半帶諷刺地說了一個段子:2017年12月21日一大早,長島冰茶公司(Long Island Ice Tea Corp)把公司更名為“長區塊鏈”(Long Blockchain),它的股價立馬漲了一倍,實際上該公司與任何加密貨幣的創業者都沒有協議,也沒有潛在的發展意向。
區塊鏈技術何去何從
那么,所謂的“區塊鏈革命”呢?
區塊鏈技術的核心要義在于“去中心化”,拒絕了傳統的中央權威,是否有可能突破加密貨幣,廣泛應用到金融、物流、醫療、辦公、防偽、版權等領域?人們曾經將去中心化的希望寄托在互聯網身上,然而互聯網巨頭壟斷與各國互聯網監控的現狀讓這一愿景黯然失色。去中心化的新希望被寄托在區塊鏈身上。
努爾·魯比尼對比特幣的底層技術區塊鏈采取了更加謹慎而非激烈批判的態度。在他看來,它至少比加密貨幣更有潛力,但是宣稱這是比互聯網更具革命性的技術是言過其實,甚至將其與互聯網類比都是非常勉強的,在商業應用之前,互聯網在早期階段迅速發展出了電子郵件等應用,但區塊鏈技術發展了近十年,應用領域仍然只有一個加密貨幣,更何況加密貨幣的實際作用仍然是存疑的。區塊鏈目前最主要的問題是缺乏像互聯網那樣普遍可訪問的基本通用協議(TCP-IP、HTML等),至于沒有中間權力、分布式交易的允諾只不過是一個未經檢驗的烏托邦。
哈佛大學經濟與公共政策教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前首席經濟學家肯尼斯·羅格夫(Kenneth Rogoff)認為,從長遠來看,比特幣以及其他加密貨幣的價格將會崩潰,但是它們的底層技術將蓬勃發展。
在他看來,比特幣將取代央行發行的貨幣的想法是愚蠢的,像日本政府那樣允許用虛擬貨幣進行小型匿名交易是一回事,但允許大規模匿名支付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這將會使征稅或打擊犯罪活動變得非常困難。日本是一個有趣的實驗,它已經表示,將強制比特幣交易所糾察犯罪活動,并收集存款持有人信息,畢竟比特幣是避稅和犯罪的利器。而當比特幣的匿名性被剝離,其目前的價格很難維持。
然而,羅格夫寫道,很難看到有什么能阻止各大央行創造自己的數字貨幣,并利用監管手段,傾斜競爭環境,直至大獲全勝。而貨幣的悠久歷史告訴我們,私營部門的創新最終由國家調控和占有,沒有理由期待加密貨幣能夠避免類似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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