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黃金周,豆瓣小組里冒出了一個帖子:“有點懷念順風車了”,點開是一句“會被噴嗎?”
“水軍洗地的滾吧。”這是點贊量最高的評論,意料之中,經過兩次風波,很多人對“滴滴”兩個字產生條件反射般的偏激情緒。
但是情緒發泄之后,其他高贊評論都回歸了理性表達認同:鄉鎮的城際班車太少;小縣城里打車太難太貴;出租車司機服務態度令人難以忍受。
當人們放下鍵盤,走下道德的高地,回到家鄉,才發現繁華的幻像之下,現實依然貧瘠。從滴滴的七宗罪細數到七十宗罪,撐起的除了幾十篇“10w+”爆文之外,空無一物。
這場浩大的口誅筆伐里,并沒有探討出真正的正確。情緒回歸理性容易,但滴滴們的處境卻難以緩和。被輿論推上絞刑架的網約車,尚在戰戰兢兢,等待命運的裁決。
1
萬惡的資本?
套在滴滴脖子上的第一道繩索,是“淳樸”落后的反商業思維:企業做大是原罪,背后靠的一定是不光彩的手段;企業嘗試盈利則更是原罪,這是萬惡資本的殘酷剝削。
科技評論大V闌夕提過:“在正常的語境下,很少有人敢于說出‘企業應當在我需要的時候依照由我制定的價格提供服務’這種蠢話,但是面對互聯網公司,這種大言不慚卻是屢見不鮮。”
出租車行業的服務任然廣受詬病
針對滴滴虧損40億元的現狀,有媒體甚至表達了這樣的論調:“作為公共交通領域的企業,公交公司、出租公司、地鐵公司,都存在大量補貼的情況下,滴滴盈利是一種必須嗎?與其它互聯網公司不同,滴滴的盈利反而可能是可恥的。”
他沒有看到的是,作為公共交通代表的出租車靠著行政壟斷,不僅一直保持盈利,而且長期接受財政補貼。2018年,僅北京一個城市就對出租車行業補貼8.7億。
與此同時,出租車行業的服務仍然廣受詬病。在這種大背景下,僅將批判的眼光對準滴滴們,這對民營的網約車平臺們公平嗎?
圖片截自知名作家傅蔚岡微博
我們常說便宜沒好貨,但到了出行領域,這種基本的商業邏輯似乎卻走不通。公眾既要平臺提供優質的服務,又要價格足夠便宜,這種本質上就矛盾的需求根本無法滿足。而當平臺無法做到這一點時,黑心資本的原罪似乎就已經坐實了。
美國的商人已經能夠競選總統,而在改革開放已經40年的現在,我們的賤商思想卻仍在作祟,這種觀念本身就已經落伍了。
鋅財經創始人潘越飛借用文學作品里的話表達觀點,沒有哪家企業是靠著價值觀活下來的,企圖讓一頭豹子成為永遠的素食者這本身就是一種暴行。
滴滴錯在管理滯后于發展,也就是朱嘯虎說的“國民級的應用沒有承擔起國民級的責任”,而不是“道德感”和“價值觀”這些形而上的問題。
舉例來說,順風車下線,是因為順風車在產品邏輯和設計上的漏洞,導致運營過程中的風險超出了滴滴的可控制范圍,而不是因為這一產品賺錢從而存在商業道德問題。
商業需要道德約束,但道德不能完全替代商業決策。不要動輒上升到“三觀”,這是當下民眾和媒體都需要學習的一課。
2
兩 難
合規與用戶體驗間的兩難抉擇,是套在滴滴脖子上的第二道繩索。
《產品覺醒》作者判官在書中提到,滴滴所涉足的大出行場景,是一個經典的“負體驗產品”領域。
他給負體驗產品所下的定義是:維護其基礎用戶體驗,需要經營方持續投入大量資源和努力。但用戶對產品的滿意程度基本停留在及格線或以下,即只有基本滿意(60分)和不滿意(不及格),很難達到滿意(80分以上)的狀態。
放眼出行場景里的飛機、高鐵、火車、公交,也都是“負體驗產品”,從建設到運營投入巨大,除了票價之外還享受政府的財政補貼,但是吐槽抱怨之聲也從來沒有停歇過,尤其是出行高峰,遠遠達不到合格的程度,更談不上滿意。
出行行業吐槽抱怨之聲也從來沒有停歇過
就如同用戶不關心水從哪里來,只知道一擰開水龍頭就要流出水一樣。用戶理想中的滴滴,只要點開就要有無數舒適干凈的車搶著接單,無論是早晚高峰還是暴雪臺風,服務必須比出租車好,價格絕不能比出租車貴。
負體驗產品的場景對于創業公司本身就是挑戰,而滴滴更吃虧的一點,是作為一個互聯網產品擁有更加年輕的用戶,他們是社交平臺輿論話語權的主導者,更樂于表達出對這個世界的憤怒與不滿。
左手體驗,右手運力,看起來輕松,其實比想象中要難。滿足用戶體驗意味著要增加運力,但增加運力則會觸動政策的管控神經。
國內對出租車的行政管制,其實從未放開過。本地戶籍牌照和高額的準入費用,劃分出的是一塊人人垂涎但不敢分食的大蛋糕。
長久以來黑車的存在,其實也表明這種管制一直處于失衡狀態,網約車以一種更高效的模式進行了沖擊,導致部分城市出租車市場的準入管制直接進入無序狀態。
一路以來,滴滴所遇到的阻力,也是中國互聯網史上絕無僅有的。比如誕生直到現在,6歲的滴滴,全世界最大的一站出行服務平臺,頭頂依然籠罩著“非法營運”的陰云。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滴滴是中國最大的網約車公司。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傅蔚岡做了一項調查,得出的結果違背了很多人的認知:從另一個角度看,滴滴不僅不是中國網約車市場的老大,甚至連前三都進不了。
2016年11月1日開始,《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法》正式實施,開始了網約車的“牌照”化管理。在這場“拿牌照”大戰中,規模最大、市場占有率最高、綜合實力最強的滴滴,卻完全沒有展現出自己在市場和資本面前的強大競爭力。
2016年11月1日開始《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法》正式實施
兩年過去了,滴滴只拿下了61個城市的牌照,和一家名為“幫幫出行”的公司并列第五。前三名也都名不經傳,但是戰績驚人,第一名“萬順叫車”已經在128個城市拿下了牌照,第二名“斑馬快跑”拿下超過110個城市的牌照。
排在滴滴前面的,是去年6月才開始在網約車行業發力的“呼我出行”,在這家公司發布的公關稿中,寫著“在各方財團角力的網約車大戰中,這是一家’清清白白’的創業公司”。
傅蔚岡發現,這些小公司雖然拿牌照能力突出,但是服務能力極低。比如榜首的“萬順叫車”,雖然擁有滴滴兩倍的牌照數量,卻只在12個城市開展業務,訂單總量只有1.4萬單,平均每個城市每月只有1000多單,每天就只有30多單。而“斑馬快跑”、“呼我出行”和“幫幫出行”,甚至一個月連1萬訂單量都達不到。
這是一個“牌照悖論”:有服務能力的公司,拿不到牌照,無法名正言順地正常營運,而有牌照的公司,卻沒有能力提供服務。
改革何其難,這不僅是滴滴的無奈,也是美團、神州、首汽的無奈,他們是網約車的未來,但是現在從滴滴的身上,看不到他們的未來。
網約車生長于互聯網自由開放的土壤之中,枝繁葉茂之后需要的是適宜、適度地修剪,而不是生搬硬套上出租車的模型,用飽受詬病的傳統出租車管制,讓花了6年時間才前進一步的車輪再次倒回原地。
腳下的土壤不斷變化,陰晴雨雪也不再遵循四季規律,在一個不成熟的行業里,只能躺平的滴滴不知道還能等待多久。
3
九功難抵一過
最近接連出現的安全問題,是勒緊滴滴咽喉最后也是最關鍵的繩索。
發展初期的大額補貼及強強聯合,使用戶快速對滴滴形成路徑依賴,局外人根本看不見第二。全國有130家網約車平臺,只有19家平臺獲得經營許可證,但強烈的聚焦效應下, 滴滴必須承擔130家平臺的責任,即使民眾看見社會新聞上的“網約車司機”,第一反應也仍是“滴滴司機”。
這種聚焦,一旦投射到傳統出租車與網約車的比較中,不公平則表現地更為明顯。
上個月,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發布了專題報告,披露了一組數據:2017年全年全國各級人民法院一審結案的案件中,傳統出租車司機犯罪的案件為175件,網約車司機犯罪的案件為18件。
從數量對比來看,傳統出租車司機犯罪數量是網約車司機的9.7倍,萬人發案率是后者的13倍。
而且61.11%的網約車司機犯罪屬于臨時起意的,傳統出租車司機則是49.71%,也就是說,傳統出租車司機有預謀的比重略高于臨時起意。
全程記錄、可追溯、即時反饋,破案率100%的網約車其實更安全,這并不難理解。只不過出租車企業數量龐大(根據2015年的數據,全國有8000多家出租車企業),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民眾更容易理解出租車司機犯罪的個體性和隨機性。
另一邊,網約車的頭部企業,不超過三家,雖然一年只有18起案件,但實際上只要聽到三次“滴滴”的名字,民眾潛意識中就會將“滴滴”和“犯罪”聯系起來。
這并不是為滴滴開脫,在安全事件中,滴滴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管理不力,服務缺失、監管失利、產品設計欠妥,這些都是需要盡快彌補的漏洞。但因噎廢食,對滴滴喊打喊殺,甚至否定網約車想回到出租車時代,這樣的想法未免過于偏激。
惡性社會案件的發生,根源不是作惡的滴滴,而是人性的原罪。所有成年人都應該知道,烏托邦并不存在。順風車下架,自建客服團隊,全方位的安全整改,即使滴滴設計出全世界最嚴密的安全監控體系,它依然不能保證超過3000萬的車主和司機都沒有人性的瑕疵,5.5億用戶的每趟旅程都能是完美的五星好評。
沒有任何一個時代,監獄是空蕩蕩的。
要走出這個困境,或許只能等待無人駕駛。滴滴之前,是出租車時代,滴滴之后,是無人駕駛、新能源和智慧城市,怎么聽,這后半部分都不像是一個時空維度內的故事。
人類的歷史一直在不斷重復,從前的故事只告訴我們如何把罪人送上絞刑架,卻沒有告訴我們:罪惡永遠不會消失。而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是,如何去填充被泛濫的情緒和指責撐開的巨大空隙。
潘越飛認為,滴滴有過,但罪不至死。缺位的客觀和理性終于回歸,是時候承認,比起被絞死的滴滴,我們更需要一個走下絞刑架、重新歸來的滴滴。
“滴滴依然還是一家年輕的公司”,就像科技評論家闌夕去年7月所說的那樣:“它還有太多的處世經驗需要補上,盡管就現在看來,它的學習速度還算不錯。”
今年冬天的大雪馬上又要來臨,依然衷心地希望滴滴還能駕著車輪向前,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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