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地平線創始人兼CEO余凱接受了「甲子光年」的專訪,在這場與甲小姐的深度對話中,我們將看到余凱對于公司戰略、組織策略、決策思想等方面的思考。
B輪融資6億美元,估值達30億美元,人員從400人擴展到近1000人……過去一年,成立快4年的地平線沒有放慢速度。
作為這家人工智能公司的掌舵人,余凱卻經歷了“蛻皮式”的變化:留起了胡子,讀起了禪——創業,讓這位曾領銜百度深度學習研究院的明星創業者不得不在43歲的年紀“打碎自我,再次進化”。
逼迫余凱和地平線不斷蛻變的,是當前新興科技商業落地的艱難:
2000年前后的中國公司還可以復制美國模式,現在的中國創新卻已深入無人區。
對于一家最早喊出渴望成為人工智能時代的“Intel Inside”的創業公司而言,你必須在戰略上做出選擇:是垂直整合?還是平臺賦能?
曾試圖靠近閉環,討論過做設備、做項目、做解決方案的地平線后來發現,目前二者只能選一。
在去年下半年經歷了六個月的戰略摸索后,地平線做出了選擇——“AI on Horizon”,聚焦做芯片解決方案,只做平臺賦能,不做垂直整合。
這意味著地平線要開始對部分客戶和收入說不;以更長的蟄伏,交換未來的大規模增長。
這同時意味著你必須打造一支能穿越無人區的團隊。
“任何有巨大護城河的商業模式,一定要把組織做得比較好。”余凱說。
這位本來性格溫和的科學家,正拋卻已有人設,開始變得決絕、嚴厲,會反人性地去挑戰員工、去要求極限。
他過去認為“成就人”是好的領導方式,現在回過頭看“挺傻”?!罢嬲删鸵粋€人,必須在深層次做,而不是在表面做。如果一個組織總順著人性,會變得泯然眾人。”
我問余凱:如果有一天地平線做不下去,最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肯定是領導者出了問題,這是唯一的原因?!崩潇o而干脆。
那么,這家公司將被“碎了一遍又黏上”的余凱帶往何處?
在「甲子光年」這篇對話里,余凱格外坦誠地談了戰略調整、組織淬煉、心力來源、反共識的決策,及構成這一切的底層思考方式。
對比一年半前我與余凱對話的情形,他正變得越來越收斂,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通透。
這次對話中,他不下10次提到了“敬畏之心”,不下5次提到了“對立統一”。
他說:“孤注一擲可能不成功,但不孤注一擲根本不可能成功。”
對話余凱
談戰略:“打碎自我,自我進化”
甲小姐:你的同事和我說,你去年經歷了很大蛻變。你在內部指揮部會議上提出兩個詞,“打碎自我、自我進化”,他說這件事你說了半年。
余凱:去年我們大概花了六個月梳理戰略。
甲小姐:“打碎自我”,是意識到什么問題了嗎?
余凱:意識到過去很多想當然的,現在看并非如此。
最終有兩種商業模式,一種是垂直整合,做最終交付方案;一種是做中間某個環節。以前我們覺得應該盡量靠近閉環,曾經討論過做設備、做項目、做解決方案。我們現在把那些都砍掉,就聚焦做芯片解決方案。
甲小姐:這個結論是怎么得出的?
余凱:如果你又做平臺,又在每個領域做垂直整合,AI芯片上面有軟件、方案商、產品商、集成商,你的業務就變成“九宮格”了——你在每個格子上投入的兵力一定不夠,不足以在那個格子里成為市場最好的。
所以垂直整合模式和做平臺賦能模式,一定只能二選一。
我們現在回歸樸素,就是做人工智能時代的Intel Inside,我們自己的戰略叫“AI on Horizon,Journey Together”。希望合作伙伴能夠踩著我們往上走,我們愿意被墊下來,做基礎的賦能者。地平線有個說法,我們“只造武器不打仗”。
甲小姐:這么思考,是因為這個生態的復雜性超出最初的想象?
余凱:說老實話,如果在2015年公司創立時知道做芯片這么難,我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出發。
今天很多公司突然沖出來做芯片,可很少有誰把這件事真的想透了。我們2015年7月天使輪拿到了千萬美金級融資,覺得錢多得花不完;現在我們融了幾億美金,都覺得錢不夠用,反而更加有敬畏之心。
所以我們必須做難且正確的事,明確邊界,聚焦核心,賦能我們的合作伙伴,他們成功我們才成功,而不是自己沖向最終需求方。
甲小姐:把項目制單子砍掉,會影響收入嗎?
余凱: 其實項目制的效率特別低,不具備可復制性。
甲小姐:它可以帶來合同。
余凱:但你交付不了。大包大攬其實什么也抓不住,真正的“放”才是“抓住”。
甲小姐:聚焦芯片解決方案,會使得你的企業發展周期拉得更長嗎?
余凱:做平臺的確會慢,你和終端客戶的需求之間如果沒有合作伙伴幫你把閉環做好怎么辦?但我們思考的結論是,那就“待著”——靜待風來。
甲小姐:用時間解決這個問題?
余凱:對。我們公司的文化價值觀里,有一條叫“耐得寂寞”,我們堅持長期主義。
一款車規級芯片,從立項到量產要五到七年,你要做這個生意,就要在認知層面想清楚。如果大家覺得這玩意就是party,熱熱鬧鬧干一場,那不要來干這件事。
甲小姐:可你是一家創業公司,你的資源和時間是有限的。
余凱:如果貿然出擊,你的資源消耗更大,你可能死得更快。
甲小姐:你會為了商業化做妥協嗎?
余凱:不會。
甲小姐:你定年度目標的時候,收入是一個目標嗎?
余凱:是一個考核指標。但我們更核心的考核是芯片出貨量,就像以前拉用戶一樣。
甲小姐:很難想象一家戰略上干凈利落不做妥協的公司,能同時保持收入的強勁增長。你難道不需要向市場證明每年收入的進步?
余凱:我不是不需要證明,而是不著急證明。
AI芯片這件事,需要堅持長期主義,短平快的生意是沒有護城河的。
另一方面,從我們2017年12月發布第一款芯片以來,業務增長非常強勁。AIoT和智能駕駛兩個市場,對AI芯片的需求在2018年開始啟動,我們認為這是未來5-15年的持續增長。去年我們收入增長了8倍。
最重要的是,我們追求護城河和業務的同步成長。我們發現,其實你越聚焦,有時候慢就是快。
甲小姐:解釋一下“慢就是快”。
余凱:你越聚焦平臺賦能,你做的事越標準化,越能有大規模增長;而且當你不做集成項目,你的朋友會變多,反而容易形成規模效應。
甲小姐:如果客戶需求和你的戰略沖突怎么辦?客戶喜歡你端到端定制化解決所有問題。
余凱:有可能對客戶說不是當前條件下最好的成就客戶的方式。
甲小姐:為什么?
余凱:第一,你的組織核心能力能不能提供定制化服務?你不能瞎承諾,誠實很重要;第二,最好的服務客戶的方式是堅持自己的主線。什么叫主線?在一個方向每天提高1%,一年就提高37倍。
如果你不做烏龜做兔子,每天朝不同方向跳動,你不可能在一個方向長足進步。戰略就是取和舍,首先是舍。
甲小姐:否則你即便短期滿足了客戶,也會在長期丟掉它?
余凱:你會丟掉更多客戶,也會丟掉服務客戶的最好方式。
甲小姐:現在地平線什么職級的人有權對客戶say no?
余凱:最前線的產品經理就可以對客戶說不,但必須說明原因并且最好提供替代方案。
甲小姐:你們現在的組織結構是怎樣的?
余凱:一個技術平臺,兩條產品線。產品線一個叫Auto(智能駕駛),一個叫AIoT(智能物聯網)。
余凱:自動駕駛芯片比正常芯片的開發周期長一倍以上,是件極為考驗耐力的事;AIoT方面,視頻計算是一個核心需求,起來的速度肯定比汽車智能化更快。
甲小姐:所以場景方面你兩條腿一起跑?
余凱:對。想讓企業有未來,前提是你得有今天——看見錦州要打,塔山你也得干。
甲小姐:現在很多AI初創公司為了做大收入都在做垂直整合,你們的平臺戰略和巨頭比較像。
余凱:巨頭也不一定能走通這條路。做平臺賦能,首先你要有核心能力,足夠對別人有價值,這是第一,但還不夠;第二,你得有足夠寬的護城河。
現在很多人承認以AI算法做平臺賦能的生意不存在,護城河太窄,他們想提高護城河只能垂直整合,把越來越多環節放在自己兜里來做。這樣短期能讓日子好過,但馬上就日子難過了——怎么擴張?做第二個項目還得重復造輪子。
即便互聯網巨頭,往線下生意走,也要思考什么是自己的核心價值和護城河,要不然也挺難做的。
甲小姐:你們的估值已經有30億美金了,你覺不覺得這個估值挺嚇人的?
余凱:地平線完全值得這個估值。我們沒做虛頭巴腦的事,是實實在在地賣貨,又不是做無法復制的項目。
甲小姐:這個估值對標了誰?
余凱:Mobileye和Nvidia。當然,很多方面也不太一樣。
甲小姐:所以你認為你們繼續在一級市場增長估值還有巨大的空間。
余凱:地平線肯定是奔著千億美金去的。當然我們要耐得寂寞,這可能是15年以后。
甲小姐:你之前說地平線“10年小成,20年大成”,小成大成的標志是什么?
余凱:小成是成為AI芯片領域的No.1,大成是成為整個人類社會在機器人時代平臺級的賦能者。
甲小姐:說回“打碎自我”,這是個挺重的詞。為什么不是“優化”,而是“打碎”?
余凱:說實話,現在的創新,可能比2000年還難。那時中國企業可以復制美國模式,今天中國創新已經進入“無人區”。有的人覺得自己很牛別人都傻,但這種情況往往自己最傻;有的人覺得別人都牛唯獨自己傻,就沒有突破的勇氣了。
有的時候,你必須得在某件事上孤注一擲——孤注一擲可能不成功,但不孤注一擲根本不可能成功。
談組織:“外力的牽引”
甲小姐:你的戰略在未來會變嗎?
余凱:戰略是滾動迭代的。我們每季度都會更新看看哪些基礎假設發生了變化。
甲小姐:可能涉及調整的是什么?
余凱:新變量發生時一定要思考。比如我們最近在思考,5G是新變量,邊緣計算會不會受影響?
甲小姐:5G對邊緣計算的影響是正向還是負向?
余凱:5G有點反常識。照理說,5G時代更多數據更容易傳到云端,似乎對做端的智能的影響是負向的。但后來我們發現,5G到來,接入網絡的物理節點會更多,但主干道的通信帶寬并不增加,更多計算還發生在邊緣,對我們反而是正向促進作用。
甲小姐:從這個角度講,今天的地平線,哪方面確定想清楚了,哪方面會讓子彈多飛一會兒?
余凱:在幾十個關鍵決策方面我們想清楚了。比如剛才講的戰線問題,做不做垂直整合的問題,在芯片計算中做具體哪些任務的問題。
但未來終歸是不可知的。你的戰略是基于你的設想,你一定要不斷看外部變化,評估你的設想是不是還正確。
戰略是滾動迭代的,而非一蹴而就的——戰略基本是看三年,執行半年。
甲小姐:為什么是“看三年執行半年”,而不是“看一年執行半年”?看得遠和近,會對當下有什么影響?
余凱:眼前的兩三步有時不容易看清,但把時間尺度一拉大,未來還是蠻清晰的。終局思維很重要。
甲小姐:你們去年一年內從400人漲到了將近1000人,人員增長最多的是哪方面?
余凱:產品化的人。
甲小姐:離客戶更近了。
余凱:對。地平線的前三年,搭建了一個業界少有的軟硬打通的技術團隊,接下來要進一步轉化成客戶價值,跨越從技術到產品這一關。
我們當前的核心是面向市場,把人才、組織、決策流程、質量體系、供應鏈體系完善起來。
甲小姐:你的同事和我說,你之前會花一整天時間和一個程序員溝通,現在你基本會把所有時間花在客戶上。
余凱:我現在越來越深刻體會到,要加強內部管理,你的力量來其實來自于外部——你需要外力的牽引,才能讓公司的決策更加一致。
舉個例子,做無人駕駛的企業是非常難管理的,因為無人駕駛太遠了,沒有外部客戶的及時反饋。
甲小姐:缺乏糾錯機制。
余凱:對。一個人說高速公路是最有潛力的方向,一個人說城區,另一個人說港口,你都不能證偽,因為沒有客戶。那聽誰的呢?
一個組織就像一個物理學系統,如果系統是封閉的,一定是熵增的;如果有來自外部的信息,它就會走向有序。所以你要打造一個機制,不斷從市場拿到信息。
我花時間在客戶那邊,表面看,因為是客戶;深層原因是,外部是組織保持活力的來源。
甲小姐:有的業務可以貼身短打,能聽見炮火聲,得到及時反饋;但不能貼身短打的部分,你的糾錯機制是什么?
余凱:在離戰場比較遠的部分,的確更像盲人摸象,所以你一定要建設一套方法論。
甲小姐:我想知道你的元方法論。
余凱:面向未來,終局思維,保持一個扇面——不要去對未來的判斷做精確的錯誤,要做大致的正確。
我的方法是,先通過戰略驅動,把組織推到接近炮火的地點,接近炮火之前盡量少爭論,這是自上而下;接近炮火后,就讓炮聲來牽引,這是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交織演進著往前走,不斷動態調整平衡。
甲小姐:對立統一。
余凱:就是陰陽。
甲小姐:你好像已經從一個簡單世界進入一個復雜世界。
余凱:是這樣的。共產黨講矛盾的對立統一,任正非講灰度的哲學,馬云有點像太極高手。
甲小姐: 目前你們有一千人,當產品已經成熟時,團隊規模大應該還好辦,但如果一千人在無人區,是挺可怕的一件事,你很難掌握全局狀況。你用什么來保證大家大概率上選擇是正確的?
余凱:一個階段的戰略一定要匹配到組織。打仗要排兵布陣,也要加強組織文化建設。三分靠戰略、七分靠組織。戰略有的是事后總結的。
甲小姐:世界上的一流組織,是各不相同,還是極其相似?
余凱:極其相似。
甲小姐:相似特征?
余凱:使命感,原則性。變化的是認知的刷新,不變的是企業家精神。
甲小姐:今天的地平線是已經過了生存期,還是依然如履薄冰?
余凱:依然如履薄冰。我覺得地平線永遠都在生存線,10年、20年、30年都在生存線。
甲小姐:為什么這么想?
余凱:你看歷史,城頭變幻大王旗。
2011年李彥宏還是中國首富,我2012年加入百度時,高管會跑到北歐開,可那個舒服日子就過了一年,馬上就被移動大潮打得措手不及;
2011年,阿里一年營收比不上騰訊一個季度, 還曾經退市被人罵死,但今天阿里足以PK騰訊,還不包括螞蟻金服和菜鳥;
你再看GE,曾經是全世界多少企業的模板,但現在已經從道瓊斯工業指數退出了。當失去了杰克·韋爾奇這種企業家精神,那個優秀的管理體系價值蕩然無存。
所以企業家應該每天都如履薄冰,在任何時間點都覺得自己就是瞎子。未來不可知,世界不可知,真相在什么地方?一定要不斷拷問自己。
我說地平線永遠會在生存線上掙扎,這不是虛幻地激發自己,這種饑餓感就是現實——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組織,不存在完美的流程,只有不斷突破的企業家精神。
談心力:“如果你不能統一大家,是因為你沒有想透”
甲小姐:創業四年,你最深刻的認知是什么?
余凱:我越來越意識到,一個企業要完成一個很大、很難的目標,所有的資源稟賦都不重要,最終撬動變革的力量是人。
人的核心不是體力,是腦力和心力。有章可循的是腦力;沒章可循的是心力。
甲小姐:什么是心力?
余凱:你怎么認知自己,認知世界,認知你的方向,再反映到每天點點滴滴的執行。
關于未來,其實大家都是盲人摸象——世界客觀存在,但每個人都是從一個狹窄的認知通道去摸它。那你怎樣在承認你是瞎子的情況下,保證你接近真實?
所以你需要打破過去的認知,不斷打破,不斷重建,這不是某個階段,是不斷的循環。
巴菲特為什么每天花那么多時間饑渴般地讀各種報紙、書?他為什么不覺得他已經夠了?他對世界有敬畏之心,承認好多事他是不明白的,不斷突破自己的邊界——這是強大的心力和腦力的組合。企業家其實是對學習最貪婪的人群。你越懂得世界的不可知,越會更加積極。
所以對于地平線來講,表面看戰略,看技術,但不變的底層邏輯是:你是不是把成長看得比結果更重要?只有突破這一點,企業才能不斷從一個境地,突破到下一個階段,再突破到下一個階段。
甲小姐:很多創業者第一天熱情飽滿、星辰大海,但未持續很久。源源不斷的心力從哪里來?
余凱:一定是一個比錢更大的目標,它就是企業的使命。使命看似很虛,可它像空氣一樣,是企業家充滿動力的來源。
甲小姐:這是你的心力,團隊的心力從哪里來?
余凱:這個目標一定不是利己的,而是利他的。只有更崇高的意義,才能激發團隊投入的精神,這是比工資和獎金更強大的動力來源。
共產黨為什么強將如云,十大元帥個個都牛?阿里從B2B、C2C、B2C到金融,為什么能不斷涌現干部、派出干部?一定不是靠愚忠,一定是在底層使命和文化方面的凝聚力。
甲小姐:隨著你的戰略不斷迭代,你也需要不斷調整組織架構。這會引起團隊不舒適嗎?
余凱:如果一個組織總順著人性,會變成一個泯然眾人的組織,不能變成一個卓越的組織。
我特別討厭別人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99%的組織更愿意花時間在“術”的層面,卻很少在“道”的層面花精力。但你看強大的組織,無論我們黨、美國西點軍校、華為、阿里巴巴,在人的思想層面,功夫做得入木三分。
我最近看柏拉圖的《理想國》,講理想的政治形態是一群智者領導眾人,智者不是靠法律,而是把“道”想得特別透。地平線一直有個調性,希望在“道”的層面想透一點。有了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甲小姐:最難的不是你的道想透了之后怎么說服別人,最難的是你還沒想透,但你依然要align everybody。
余凱:你要說服別人,首先要說服自己。如果你不能統一大家,就是因為你沒有想透。
如果你沒想透,自己不信,你講的時候兩眼不會放光,周圍的人是不會被感染的。想得透,是有穿透力和說服力的。你一定要絕對地相信,才能在周圍十個人的情況下感染兩三個人。
所以企業家本人,一定是企業里最花時間思考的人。如果一個企業家天天開會,那個發布會、這個發布會,這個party、那個party,這個企業一定完蛋。
甲小姐:你剛才說的有個看似矛盾之處——這個領域本身處于盲人摸象階段,想看到象的全貌在當下甚至是不可能的,你還要跟所有人說這兒有頭大象,長什么樣,跑特別快——你說這個“道”,會不會今天并不存在?
余凱:第一,“道”是客觀存在的,我們必須相信它在那個地方;第二,我們永遠和它有距離,但有距離不代表不能找到方法接近它。
這個世界有很多火災無可預測,不代表你不能防患于未來。世界的不可知性和超越自己邊界的主觀能動性,看似矛盾,但破局點在于你一定要找到矛盾的轉化點,一定要統一。
甲小姐:你覺得你們找到了。
余凱:不可能找到,但可能無窮逼近它。
甲小姐:是否存在另一種做法,不強求想透和認同,但靠你的殺伐決斷和一言堂,讓大家就往那走,別問為什么。
余凱:這個方法我覺得永遠不成立。
甲小姐:比如有媒體評價京東不需要戰略部,京東只需要一個鐵腕劉強東,他就是戰略部。
余凱:如果一個企業的模式對人的要求不高,員工只要機械地做規定動作,這樣管理也許OK。但從地平線來講,人的心力、體力、腦力是決定性因素。
我想任何有巨大護城河的商業模式,一定要把組織做得比較好。比如員工生病了你就辭退,大家可以執行,可鐵律背后沒有道德支撐,大家是不心甘的,執行是會打折扣的。
甲小姐:去年底我們吃飯,你說了一個細節讓我印象深刻。你說你有時過于nice,比如大家一起開完會,你會幫大家總結,而不是push團隊給你結論?,F在你還是一個nice的老板嗎?
余凱:我現在會更決絕,但其實人還是那個人,性格還是那個性格。人的底層性格不會變,但認知可以變——殺伐決斷的力道,根本原因是你有沒有把底層邏輯想清楚。一旦想清楚了,你就會特別決斷。
我改變自己的方法,不是變得比以前強勢,而是讓自己想得更透。
甲小姐: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你本人的背景讓地平線從出生之日就頂著光環,你面對員工會有“偶像包袱”嗎?比如,我不能讓你們過得很難受,讓你們難受了說明公司有問題。
余凱:有的。我過去一直相信“成就人”是好的領導方式,可越來越發現,其實這是挺傻的。
甲小姐:為什么?
余凱:首先,通過滿足對方來讓對方做事,這是常人都能做到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領導力;第二,真正成就一個人,必須在深層次做,而不是在表面做。
表面上,你可能是個挑戰者,給員工最難的工作,挑戰他的目標,調整他的心性,但你一定要堅信你的底層邏輯,這是真正在幫他——在挑戰中、在歷練中、在常人所不能達的地方,你卻讓他做到了,這才是真正的領導力。
甲小姐:很多科學家背景的領導者“圣母光環”嚴重。我認識一個科學家創業者,員工遲到了,他都不好意思說一聲。
余凱:這是個問題。
甲小姐:你會對大家生氣嗎?
余凱:我肯定會。殺伐決斷這件事,背后還是你有沒有思考清楚。
比如你發現有的員工總是很“擰巴”,原因可能是他的個人目標和企業使命不一致。那正確的決策就是請他離開。每個人都有機會成本,他應該做對自己更有意義的事。
甲小姐:你會覺得,如果不能all in,就干脆不要在地平線待著?
余凱:是的。創業是一個漫長的journey,沒有足夠的心力、體力、腦力,你很難過去。你需要認知這個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不是所有一起出發的人都可以一起走到終點。
甲小姐:你會在意員工滿意度嗎?
余凱:肯定要考慮。關鍵是膚淺的滿意還是深層次的滿意?華為校招面試前直接問你接不接受周末加班,估計把10個面試者里5個嚇跑了,但這是對的。你應該誠實,直面你的價值主張。
甲小姐:你的用人觀是什么?
余凱:我愿意招在德和道層面超越常人的人。
甲小姐:面試時你問什么?
余凱:講你曾做的事的背后邏輯,這是腦力;講你驕傲的地方,這是心力。
甲小姐:公司發生哪些小事會讓你特別警覺?
余凱:對客戶的需求不足夠敏感。有的客戶需求我們會拒絕,但這個決策的邏輯是不是足夠清晰足夠快?如果處于麻木狀態等了半天既不說不也不說行,這就很糟糕。
甲小姐:如果有一天地平線做不下去了,最大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余凱:肯定是領導者出了問題,這是唯一的原因。
談決策:“反共識已經成為了我們的共識”
甲小姐: 你的決策有不被理解的時候嗎?
余凱:太多了。我們A輪融資時見了七八十位投資人,都看不懂。地平線是讓大家蠻費解的企業。我們的很多思考是和業界的傳統思維逆著來的。
地平線想做機器人時代的英特爾,但那個時候哪有機器人?我們相信車在未來10到20年會變成機器人,很多設備未來也會變成機器人,比如我們特別看好智能攝像頭,未來會幫你看家護院。
甲小姐:你做過哪些反共識的決策?
余凱:比如2015年,很多投資人問,你這么強大的算法背景,為什么不去做人臉識別?
我們對做安防是特別謹慎的。我覺得安防芯片是OK的,但做設備、做系統、做解決方案,我覺得都是很艱難的。
其實我在很多場合就是一個反共識的存在。你看我過去算最早從海外回來加入中國企業做AI的;我在百度成立深度學習研究院時,好多人罵深度學習是噱頭;我也是這一波里第一個從百度出來做技術類創業的;從算法到芯片,我應該也是業界第一個,全球范圍都算最早的。
中國創新者一個很大的問題是缺乏獨立思考。舉個例子,這么多創業公司都去刷分,發論文,我們為什么不干?我們就不干。要說刷分這件事,我是世界上最早把ImageNet刷第一的,我在美國刷第一的時候大家都還沒有開始做深度學習??晌一貒院?,不寫文章,也從不刷分,手下提交了的我也叫他們收回來。
甲小姐:為什么不干?
余凱:熱熱鬧鬧就是正確的嗎?你看見的就是真實嗎?看得懂的就是對的嗎?學術刷分和做產品是兩回事,在企業里就踏踏實實做產品。
甲小姐:我看你在之前采訪里說,創業不是party,創業是一個journey。
余凱:一定要反共識地思考。在地平線,反共識目前已經成為了我們的共識。
甲小姐:你的同事和我說,他提議你在世界級人工智能大會上高調發布一些進展,但你似乎興趣寡淡。
余凱:我對趕這種場合不是特別感冒。
甲小姐:最近很多AI頭部公司都在卯足了勁高調發聲。
余凱:我覺得要耐得住寂寞。要站在鎂光燈的邊緣,不要在中央。要做品牌也應該圍繞客戶去做。
“頭痛醫頭、腳疼醫腳”地跟著市場節奏跑,短期可以跑,長期跑不過。你要做的是鎖定一個維度,每年增加10%。
談思考:“去除虛幻,抓住本質”
甲小姐:過去一年,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余凱:基本是兩個腦子,一個腦子是這么多事要處理,要貼身短打,見招拆招;另一個腦子是未來很大,激動人心,看著遠方的地平線,就想奔向那邊。
甲小姐:從去年開始,市場冷下來,很多風口被解構了,是不是更多人開始站在長期主義的一邊?
余凱:沒有,歷史上從來沒有過。
甲小姐:是嗎?
余凱:你看歷史,任何時候只要有機會參加party,大家都更愿意參加party,誰愿意背包走孤獨的路?這是反人性的事。站在長期主義一邊的人永遠是少數。包括投資市場,大家都是追求熱點。任何時間段,人類犯的錯誤一直是重復的。
甲小姐:假設今天回到2015年創辦地平線的第一天重來一遍,你哪些事會重復,哪些事會改?
余凱:我覺得我要慎重考慮一下還創不創業。
甲小姐:從心力角度講,過去四年你的變化是什么?
余凱:就像演奏一支樂曲,一開始是舒緩歡快的輕音樂,后面更像交響樂。
甲小姐:事情的復雜度在指數級上升。
余凱:我們在混沌大學聊起一個概念叫“傻瓜速率”,就是時隔多久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有的人覺得自己從沒當過傻瓜,我覺得自己六個月之前就是個傻瓜。但這越來越有意思——當你發現好多事自己過去想錯了,你會特別開心。
甲小姐:很多創業者最終都會把自己變成“看到錯誤就很開心”的反饋機制,改變不了問題就改變自己。
余凱: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你只能不斷逼近它,逼近真相。
甲小姐:整體來講,你對地平線是越來越樂觀?
余凱:樂觀主義是在我的骨子里的。否則哪個企業像我這樣做這么重呢?
甲小姐:你的同事說,你去年逼著大家讀書。
余凱:一定要讓大家的思想認知調到一個頻段里。
甲小姐:你為什么開始留胡子了?
余凱:我想改變一下。最近幾個月我在研究禪之類的。
甲小姐:禪和科學的世界觀不同在哪?
余凱:我以前覺得非此即彼,我最近有一種神奇的認知——表象矛盾的事,有著深刻的關聯。比如科學和禪都講究通過現象看本質,通過變化看不變,通過噪音捕捉信號。
比如喬布斯的產品美學和禪有關,他覺得擺設是虛幻,應該純粹追求用戶需求本質;比如牛頓力學,F=ma,自然界沒告訴你,你怎樣從現象抓本質?有時禪和科學真的有一致性——去除虛幻,抓住本質。
甲小姐:很多企業家聊到最后都是禪、佛、哲學,似乎日常的壓力和思考需要一個更高級的出口。
余凱:你越做企業,越想接近世界的真相。你每天都在思考你的決策是對還是錯。如果錯了,是你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錯誤。
所以不斷做大的過程中,你會愈發強烈地問自己——你了解這個世界嗎?這個世界是如你所見的樣子嗎?
也許你閉上眼睛體會到的世界更接近真實,因為看見的都是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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